43歲,個性優柔寡斷,對每件事都有選擇障礙的我,在一年多前花了五天說服瑞典先生,買了機票從北歐飛回來新竹做試管。

和先生認識快20年,原本擁有恣意揮霍的青春,延宕至今才認真面對到底要不要小孩。說不怨是騙人的,因為男生天真地覺得一切都很簡單,還有時間。尤其我這顆亞洲圓圓臉,外國人怎麼看都覺得我不滿25歲。但自己知道,身體健康是一回事,卵子年齡又是一回事。

先生多年來都沒表態,我也就心如鴕鳥的認真養貓,偶爾試探他的想法,偶爾在心裡惦量著人生計畫,一天拖過一天。直到兩人踏進瑞典的婦產科做一連串的檢查,醫生開門見山:大致上都沒有任何問題,若你們今天30歲,我會叫你們回去繼續努力,一定會有孩子。但如今兩人都超過40歲了,快點去做試管吧!妳應該還有一些卵可以用。此時AMH 值1.96 ,已經不及格。

也不是從沒想過,自己有天會走上試管這條路,年紀大的好處是,聽到的故事夠多。幾個要好的姊妹淘經歷過,每回我隨著他們感受體會,好似自己也走過了一回。於是掙扎沒有很久,這把年紀,不賭一把怎麼知道會不會贏?雖然這輩子從來就賭運考運都不佳。反正拿出所有存款來梭哈,很快地答案一翻兩瞪眼,大不了以後多養幾隻貓。

剩下的只是在瑞典做還是回台灣做的問題了。

考慮到在瑞典交通語言不便;爸媽家住竹北。我明白醫療就是一切看數據說話,台灣試管嬰兒成功率是全世界第二高,僅次於美國,服務品質絕對比歐洲任何一個國家都好上十幾倍,況且我認識至少三個寶寶是從送子鳥生殖中心帶回家的,當然是私心把回台灣當首選。好姐妹在台灣幫我打了通電話;我在瑞典馬上用網路聯絡送子鳥生殖中心的諮詢師,把檢查資料傳給她看,立刻就決定要用合胚的方式,至少給自己半年的機會。

第一樂章:被科學背叛

和所有人一樣怕針怕抽血,叫我自己戳門兒都沒有,幸好爸爸不辭辛勞每兩天就載我回生殖中心打一針,加上必須在七晚八晚的打的破卵針。印象很深在某個夜裡我獨自走上黑矇矇的二樓,只剩實驗室外那盞辦公桌燈,胚胎師一邊幫我準備著針劑時接了一通電話,是位心急的準媽媽打來的,好不容易成功懷孕,以為穩定了卻突然出血;胚胎師耐心的告訴她怎麼做,安撫她的情緒。我在一旁聽了心都揪起來,雖然專業人員溫柔的話語不斷重複著,但此時任誰有辦法放心去休息睡覺?桌上那盞聚光燈之外的黑暗,像此時我們的寂寞無助,無止盡的往玄關深處延伸再延伸。

一針又一針,以為自己過了一關又一關,常常高興不到24小時,同時又見得,後面的路只有越來越難走,越來越繃緊神經。我的心臟夠強嗎?撐的下去嗎?每個人的療程長短不一,就算成功受孕,還需要多少幸運的累積才能撐完整個孕程?

整個夏天連續取了三次卵,總共20顆,成熟卵14顆,養到第五天的有9個胚胎。送子鳥團隊的取卵與養胚胎技術的成功率,真的是我鄉野調查與網路爬文中看過最高的。即使如此,平時在家忍不住翻看著網友的心酸血淚故事,另一邊想辦法搜尋有利於自己狀況的數據資料來自我安慰;每次回診時,像小時候做錯事被老師叫到辦公室一般的想逃走。明明知道,這種事情沒有比較值,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都是這麼獨特,他會發生的事不見得會發生在我身上;明明知道,我沒有做錯什麼,別人的成功或失敗也不見得是因為做了什麼。心情的矛盾與無助,我終於理解為何大家遇到此事都要去求神拜佛。

“如此科學的事情,在每個當事人的心裏,其實一點都不科學。

因為高齡,只要胚胎等級能做PGS的我會不假思索的做。但是要不要做ERA 呢?此時週邊聲音開始多了:有些醫師認為,驗出來的時數結果大同小異,看來對著床率沒有特別大幫助。花錢是一回事,若做ERA 必須花掉另一個月的週期,表示我離回瑞典的日子越來越遠。

獨立慣了,自己一個人面對所有事情其實也沒這麼難,但久了難免產生疏離感。分隔兩地的先生,有時會打電話來討拍卻聽的我火冒三丈,又擔心年邁的寶貝貓有沒有被好好照顧著。身心苦悶時,腦裡什麼鬼話都會冒出來:早知道要回來這麼久,就不要帶貓大老遠去瑞典折騰。早知道他這麼想要,當初該在台灣做成了再搬去。早知道有今天年輕時就該荒唐一點.....問題是人生哪來的這麼多早知道?

不過既然說好要梭哈,既然成事在天,總之我什麼都控制不了,那只有把可以做的事情做到盡頭,才不會在失敗時回頭想萬一,才不會在最糟狀況發生時再用後悔捅自己一刀。於是又花了一個月時間做ERA,要吃藥讓子宮模擬植入時的狀態,刮一點子宮內膜送驗,測試在黃體浸潤下的第幾個小時最適合植入。神奇的高科技,總能讓我們在一瞬間感覺無所不能。

入秋了,終於要植入唯一一顆珍貴的PGS 訊號正常5BB胚胎。此時我已經連續吃了兩個月的植入藥,整個人水腫,胖到不行又不敢節食。幾個月濕熱的夏天使多年的鼻子過敏強勢回歸;雖然住在娘家但那終究不是我的房間,無貓陪、沒琴練、無業、還一直花錢,整日只得把期待放在不可知的結果上,實在很難喜歡這樣的自己。

但是他們都說要放輕鬆啊,要心情好成功率才會高,於是我努力追劇,陪剛上小學的姪女玩,去貓中途之家照顧貓咪。盡量找生活的平衡,告訴自己不要一股腦的栽在胡思亂想迴圈裡。回台灣好幾個月,才慢慢體會生活本身就是修煉;能撐過療程的人,靠的除了驚人毅力和決心,重要是維持日常生活的能力。為這件事改變的越少,越能用平常心去對待迎來的結果。

第一次植入,胚胎訊號正常的5BB,子宮內膜厚度、各項驗血指數都很漂亮,加上ERA測出來正確的植入時間點,醫生說成功率高達80%。食慾好的不得了,甜的辣的都想吃,肚子感覺漲,網路上說的一切中獎症狀,除了胎夢之外我都有。滿懷的信心十足的把握,在第十四天驗孕時完全破滅,HCG指數連1都不到。

失望難過嗎?不如說被徹底背叛,更貼切我的感覺。

被數據背叛,被科學背叛,被自己的身體背叛,被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正面思考背叛。像是每科都考一百分,卻被宣告聯考落榜,誰能告訴我為什麼?沒有解釋,成功率這麼高,我偏偏是剩下的那20%。那些肚子漲啊食慾好啊都是假的,自己騙自己。我再也不相信我的身體,不相信自己的感覺。自我懷疑,是整件事情最糟的部分。安慰的廢話醫生也不多說,『這個回去難過一兩天就好』,分析失敗原因可能是本次D-dimer指數偏高,另外也可能是子宮腔有輕微感染。

當一枚憤怒的行屍走肉十天之後,我想,若以O醫師這樣對自己要求極高的性格,對此專業鑽研多年,依舊每天必須面對著科學解釋不出來的那20%,那我應該要放過自己,別再去想為什麼。太陽依舊每天升起,老天爺並沒有欠我一個小孩。本來懷著一絲絲的不甘心想一鼓作氣,12月緊接著植入再回瑞典,卻被醫生勸退;於是慢慢收拾起那些怨嘆,打包回瑞典同老公和我的老貓過聖誕節。

試管第一樂章,慢條斯理的鋪陳,轟轟烈烈地又瞬間寧靜,大調開始小調結束。

第二樂章:大起大落的情緒

瑞典的春,依舊天寒地凍。送別陪我19年青春年華的心肝寶貝貓,孑然一身的邁進桃園機場。想起去年初回台送走我愛的外公外婆,如今連貓也離開,原本以為可以速戰速決的試管療程,演變成長期抗戰;好像過去的一切幸福都漸遠去,美好的將來還看不到一個影。飛回台灣,變成另一種逃避。懷疑人生的下一步就是懷疑自己:會失敗是因為我不夠誠心?不夠想要?

我開始想逃避,是害怕承受失敗的感覺,還是沒這麼想要孩子?已經混淆不輕。失去方向之時,好友一句話幫我抓穩方向盤:承認吧!妳就是很想要,只是害怕失敗。頭已經洗一半了,除了拼到底,妳也別無選擇。

失去愛貓的難過和不捨,硬是被我壓在背後,知道無法消化,只能強迫著暫時不要看不要想。往前走吧往前走,他們都說時間會給答案。但我很難放掉那些大大小小遠久的情緒,一直是我的問題之一,雖盡量不去放大,叫我不要背在身上卻太難。它們的存在沒有模糊過,也不會被取代。中年後發現,這是我感覺生活越來越不易的一大原因。

硬著頭皮擠出笑臉做第二次植入,手上四顆未驗的5BC,以我年紀的良率來說,希望會有一顆是正常的;四顆選三顆植入,手氣不會這麼差吧!這次監控的D-dimer指數依舊偏高,有上次的失敗經驗,當然要除去所有可能的變因。於是植入後每天要打一針肝素,這會兒再怕針也要自己學著打了。肝素是出了名的痛,不出七天整個肚皮都是瘀青;好不容易克服了自己戳自己的關卡,緊接而來,比每早下針時的掙扎更巨的壓力,是今天還能捏哪一塊肉起來打?

不期不待,是避免再次受傷的自我心理防衛。然而人生啊,就是當你以為最差不過如此時,給了個更讓人不知的所以然的答案。HCG 指數339.5,顯示有著床,但指數不夠高,很可能是胚胎不良。我一臉茫然,回家繼續乖乖每天打針,兩天後再驗一次指數,看有沒有翻倍成長。這是要哭還是要笑?我已經分不清楚。
有就有、沒有就沒有,就是從沒想到這一步。要保持期待還是做最壞打算?每天忍著戳針的痛,很有可能還是換來一場空,懸吊的心最是折磨,這一切到底是要我學會什麼?

第二次驗HCG 有翻倍成長。此時每天早上的那針肝素,變成了自虐式的鼓勵:藉著皮肉痛告訴自己,我很努力、我有盡人事,沒有放棄....撐到第四次驗血,確定HCG的翻倍數明顯不夠。照了超音波,不是子宮外孕。診檯上的我鬆了一小口氣,但終究忍受不住臆測朦朧的答案,激動的和醫生說,就把所有的可能性告訴我吧!於是醫生叫我停藥,停打肝素,等月經來。

至少確定結果,我這樣告訴自己。有個答案才能開始安頓心情,想下一步怎麼走。月經來了後回診,發現沒有流乾淨,又上了診台被麻了一次。麻醉醒來我哭了,從開始做試管後第一次哭。不全然是因為再一次失敗,而是過程中大起大落的情緒,極度且快速耗損心智強度;沒有孩子,還要擔心自己的身體搞壞;覺得委屈,但一切都是自找的,誰也怪不得,一筆怨帳要算誰頭上?以為回台可以逃避貓咪離世的傷悲,命運卻逼我面對更多重各式各樣的離別。這是谷底嗎?算是吧!但眼前的路還有一個更深的坑,不管走不走,都是往下沈淪的谷,並沒有往上爬的選項。

我再次被醫生趕回瑞典,心理上的休息或許比身體休息更重要些。回家的路上,已經沒有眼淚,沒有感覺,沒有期待和希望;和先生臉對臉,完全沒有在感覺他的情緒,只有不斷逼迫自己盤算著沒有小孩的人生該怎麼過。

第二樂章是慢速,捉糢不定的調式,掛上一個沒有結尾的結尾。

第三樂章:即興和弦

最後剩下的三個胚胎,一個 5BC未驗,一個鑲嵌型,一個雖然外型不錯但是1PN。可想而知,這樣的成功率有多低。完美的第一次都失敗了,第二次的四顆賭三顆結果慘烈,手上剩下三張拐瓜劣棗的牌,幾乎是沒有贏面,天知道我多想要直接棄局走人。

從第一次的被背叛,第二次的不期不待,到此時的徹底放棄。死了這條心,是因為被狠狠割傷的地方根本沒結痂,而最能保全自身的方法就是直接跳到最後一步,先把徹底絕望的那一刻拿來現在想。現實是,沒有多餘積蓄再無止盡的投資試管;領養的父母收入門檻很高,我們兩個一定過不了。現實是,混到40多歲,沒什麼功成名就,搬到瑞典住連養活自己都有點問題,養小孩是很有壓力的。

但一向對事情都沒什麼定見的先生,這回卻很堅持要我盡快回台灣做最後一次植入。『明知道會失敗,為什麼還要我去?』他說,至少還是有一點點機會。我發現他的態度從原本的可有可無,或許因為時間和金錢已投入太多,出現不服輸的氣味;也或許過程中他漸漸意識到,自己有多想要孩子。帶著些許賭氣的意味,些許交差了事、盡速了結的態度,我答應他。但依舊深信胚胎品質是一切基礎,在心裡築起了一面厚厚的防火牆,告訴自己要好好安排一個沒有孩子的人生。

植入日那天,我依舊隻身到生殖中心,醫生說『最後三顆了,壓力很大吧?』望著那片熟悉的手術室天花板,苦笑著想:反正已經一無所有,沒有壓力可言。就讓我快點從孩子這件事畢業吧!只求安全下莊,我會打起精神,努力尋找生命其他的意義。子宮內膜厚度勉強達標,黃體素也是及格邊緣,不如前兩次狀況好。醫生交代每兩天要打黃體油針,雖然這次D-dimer 沒有前兩次高,保險起見還是要打。

肚皮上的那針可以自己戳,但屁股上的黃體油針就有點麻煩,很難自己轉身又以垂直角度入針。異想天開的想到請貓保母幫我打針,她每天幫老貓打食鹽水,還連續打了大半年的FIP藥救活兩隻貓,駕輕就熟,直說黃體油針比FIP 藥好推太多了。我更名正言順的七早八早就去貓中途報到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

兩週後,HCG有1373,確定懷孕。

有點驚訝,卻不敢高興。畢竟那三顆胚胎的狀況,半途陣亡的機率有點高;過了一週,接到生殖中心的電話,胚胎師與醫師諮詢過後決定叫我肝素要多打,改成每天一支。感覺得出來大家的戰戰兢兢與沒有信心,我不敢想,刻意不讓自己有任何感覺,每天除了例行公事的打針吃藥,就是和中途之家的貓咪們混在一起。

說穿了人生事,有幾件自己控制得了?盡人事,聽天命的說法很老套,也很實在。此刻只能保護好自己的心情,在非得墜落時,打開降落傘,讓自己不至於粉身碎骨,若有餘力,最好能抬頭欣賞這一路上的風景。

第七週我冷靜的走進超音波室,聽見了兩顆心跳。用手機錄了兩段傳給先生,他以為我在開玩笑。BPM=176,Bebop曲目常用的拍子速度。我又冷靜的走出診間,傻眼貓咪了好幾天,依舊不敢相信這是真的。整件事的發生機率,怎麼算都比中樂透還要低;

“最科學的事,在生命的奇蹟面前也得謙卑再謙卑。

人類的傲慢有時太巨大,大到遮住自己的眼睛。以為可以隻手遮天,控制局面,事情總會照著字面上走。越是規劃,越空虛。軌道設計越縝密,出軌的機會越大。而兩顆心跳帶來的轟然巨響,要我臣服、要我接受。

這一年多的旅程,絕算不上坎坷。辛苦悲慘的故事聽的太多,我都記在心上,依舊為他們心疼著。身為一個從頭到尾都很負面的人,我沒有資格激勵人心,鼓舞正在受苦的婦女同胞們。就當花錢買彩卷吧,有買有機會,不論是否中獎,有勇氣跨出那一步就是面對自己的開始。

試管療程漫長,沒有電影裡那種驚喜浪漫的鏡頭上演;不全然是看到兩條線的一刻,不見得是聽到心跳的瞬間,喜悅的背後意味更多的擔心。但幸福它終究會來,或許不是用你想像的方式,是過程中點滴的累積,是越來越認識生命本質的踏實,是知道自己是誰,是明白心之所向。

試管第三樂章,速度176的爵士即興,和弦轉換讓人措手不及,也要加緊腳步跟上,何其幸運,寫出了我和先生最愛的音樂形式。

《海明威38號》部落格全文

試管前奏曲

試管第二樂章

試管第三樂章

*醫療行為需與醫師討論進行,本篇文章僅反映當時治療狀況與建議